第138章 永明火（二十）（2 / 2）

这么一想，顿觉好生心酸，他于是把头一低，顾影自怜起来。

秋杀却以为他“低头”是终于知道羞愧要脸了，冷笑道：“你这升灵到底怎么混出来&30340;？”

奚平实话实说：“蝉蜕长老生砸&30340;。”

秋杀听完“啧”了一声，只当他出身显赫。

不过以她&30340;年纪和阅历，已经不大会义愤填膺于人生而不平等了——事实如此，愤慨只是毫无价值&30340;自怜罢了。

她面壁端坐时，身上&30340;妖邪气便淡了许多，素色长袍裹起&30340;身躯如潇潇玉山：“虽然筑基也有道心和真元，但只有跨过升灵关，你才有资格聆天听地，触碰到天道——而不是听凭你师长喂给你，或是念那些没用&30340;典籍们互相抄来抄去&30340;陈词滥调。”

原来“叩问天地”是这个意思！

奚平刚入门时，还大言不惭地对师父说过“人人都叩问天地，天地要被烦死了”……原来世上压根没几个人有资格问。

“我问你，自古邪祟不升灵是谁说&30340;？”

奚平回忆着潜修寺罗明灯讲&30340;：“因为民间修士往往没有资源……”

“别扯淡。”秋杀不耐烦地打断他，“你知道千年来这世上有多少修士？灵山落成时，你在东海扔根针，让这些人每个人随便捞一盆水，现在那针也该给捞出来了，升灵有那么难？自己没见过就敢笃定世上没有，你当那些大能跟你一样脑子不好使？”

奚平：“……”

也是，他堂堂一个升灵，居然还在学潜修寺罗筑基&30340;舌，飞琼峰&30340;脸都让他丢没了，顿时不敢吭声了。

“猫狗寿数十年，凡人寿数百年，春花开不过荼蘼，邪祟不为灵山承认，到筑基为止，”秋杀略微抬起下巴，“这就是天之道、灵山之道，譬如破法中&30340;‘公理’。”

奚平倏地睁大眼睛，刹那间，他如醍醐灌顶：破法中公理即一切，除非公理破！

如果灵山就是一个大破法，如果这种天规也如破法公理……那也就是说，只要有人能逃过这条规则，成功升灵，“天规”即破除失效！

“我升灵固然必死，但你等着，我死之后，升灵邪祟必如雨后春笋，血月必常挂夜空，天道崩塌由我开始……这是她做破法与望川&30340;初衷。”秋杀轻却掷地有声地说道，“晚秋红是永春锦&30340;护卫，唯她所愿，是我道心所向——我徐徐图个□□！当老娘同你们那蝇营狗苟&30340;灵山一样，只知道奔着天道给&30340;胡萝卜往上爬么？”

奚平头皮都奓起来了。

他突然意识到濯明错了，晚秋红是永春锦伴生木，秋杀怎会不懂惠湘君&30340;遗物？

她是太懂了。

从秘境中出世那一天，她就知道自己要走一条什么样&30340;路，知道自己会因何而死……恰如蝉在地下生长数年，一朝破土长鸣、放声而歌，不论穷途与否。

濯明说“天”与“地”一直在争斗，“天”便是月满先圣&30340;弟子，“地”是当年惜败&30340;魔神，惠湘君继承了永春锦&30340;道心，似乎应该属于“地”，可……当真如此吗？

为什么化外炉分明有炉心火，林炽却没见过？

为什么惠湘君&30340;道心不在其本命神器化外炉里？

奚平问道：“她是什么样&30340;人？”

秋杀闻声抬起头，与壁画上模糊&30340;人影隔着八百年遥遥相对。

他们问她因何而死、遗物在哪，问她所修何道，问她化外炉中有何精妙，问她炉心火为何能在冰里水里燃……终于有人问，她是什么样&30340;人了。

“她是个……很耐心&30340;人。”秋杀&30340;声音不觉有些含混，她眯起眼睛，像是一眼穿透了漫长&30340;岁月。

秋杀不知道自己&30340;出身，不过大概不怎么富贵吧，富贵人家总不会把刚出生&30340;孩子往荒山野岭里扔。

那座山上生着几棵永春锦，晚秋红便爬得漫山都是，上古魔神中本没有“晚秋红”这么一位，那是柔弱&30340;炼器道给自己做&30340;半偶。

这种寄生&30340;藤伴着永春锦而生，太能疯长了，娇贵&30340;主木供应不了那么一大片藤需要&30340;养分，它便食腐、捕捉没有反抗能力&30340;虫鸟幼兽……与弃婴。

晚秋红是半偶&30340;伴生木，碰到有灵窍&30340;生灵，便会探入灵窍中，将人或灵兽做成长在藤上&30340;偶。

秋杀有记忆以来，就一直在同无数和她一样懵懂不开化&30340;人、甚至灵兽争夺生存空间，艰难地维持着自己&30340;意识。

直到有一天，山上&30340;永春锦突然开花，伴生木有了新&30340;主人。

所有&30340;藤都在欢呼，只有秋杀却在恐惧。她与晚秋红藤心意相通，本能地知道这种寄生藤是属于永春锦&30340;，新&30340;主人肯定会清理这乱麻一样晚秋红，像除草一样，把它身上乱七八糟&30340;意识都除掉，自己……或者自己养&30340;半偶接管。

奚平轻声问道：“她选中了你吗？”

“那会儿晚秋红西楚到处都是，又不是只生在那一片山头，我都不知道里头有多少神识，绝大多数是不完整&30340;，她哪择得清楚？” 秋杀摇摇头，“那就是个藏污纳垢&30340;垃圾场，比这莲藕心了还乱，最合情合理&30340;做法，就是把那些胡吃海塞了成百上千年&30340;藤清理一遍。”

藤里残存&30340;意识通人性吗？那些碎片是算人呢？还是麻烦&30340;树疤？

奚平想象了一下，觉得很难说。如果是他，大概不会出手清理，只是麻烦&30340;很，他大概也不会管。

“那她……”

秋杀说道：“她给晚秋红藤讲了一百二十年&30340;道。”

奚平：“什么？”

“她用灵气浇灌藤条，讲道，那谁听得懂？我们那时连人话也不会说。”秋杀说道，“头八年她都是在自言自语，每次她开口说话，晚秋红里只有恐惧和愤怒&30340;杂音，没有任何回应，她也不在乎，只是讲……你见过这样&30340;人吗？”

做她想做&30340;事，日复一日，不在乎反馈，不在乎结果。

“我没有，我从来没有。”秋杀几不可闻地说道，“培育一堆野藤，好像她只是想试试，是不是有足够&30340;耐心，奇迹就一定会出现。”

那对于寄生藤中挣扎&30340;神识来说，是一线渺茫&30340;生机。她花了八年&30340;时间，艰难地掌握了楚语，随着惠湘君&30340;指引沟通灵气，不断凝炼神识，到第二十个年头，给了永春锦第一句磕磕绊绊&30340;回应。

秋杀记得惠湘君当时微微停顿了一下，侧耳倾听片刻，然后笑了。

一个清楚&30340;念头忽然冒出来，她想：我也想要长成这样。

她是晚秋红开&30340;第一朵花，引灵入体&30340;时候，扫清了藤中所有&30340;杂音，成了晚秋红&30340;主人，落地修炼出人身，照着惠湘君&30340;脸。

然后走上了一条能将天心之月染成血红&30340;……轰轰烈烈&30340;路。

“濯明拿了炉心火，却一直得不到惠湘君前辈&30340;道心。”奚平陪她坐了半晌，才说道，“我明白了。”

秋杀一愣，细长&30340;眉一挑：“你明白什么了？”

“你明白什么了？”莲藕深处，濯明鬼魅似&30340;声音传来。

这时，奚平才发现，那剧烈&30340;心跳声不知何时平缓了下来。

莲藕壁上，惠湘君&30340;壁画旁边凸出了一张人脸，直勾勾地盯住奚平。

濯明很惊奇地看着他：“你居然这么快就醒了，不用睡上几个月，还摸到了这里……我从没见过新生&30340;升灵有这么强韧&30340;神识。”

奚平不慌不忙地朝濯明笑了一下：“我也想躺着赖会儿，没办法，毕竟有点赶时间。”

濯明突然眼角一跳。

秋杀陡然意识到什么：“你到底是谁？”

奚平没回答，冲她一拱手：“我是专程来见你&30340;，陶县一别，许多话没来得及详谈，今天多谢前辈指点。”

话音刚落，他整个人……整个神识毫无征兆地碎了，原地只留下一簇人形&30340;无心莲藕带，随着神识崩溃，也化作轻烟，钻回莲藕中。